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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i,一位昆族女性的故事

掘火中译发布,以及一些背景知识的补充和感想

完整中字版: https://pan.baidu.com/s/1C3BeJ3ptw0fm_694HA0lbQ?pwd=awey

导语

隐约记得很早以前,就见过这部纪录片的封面——模糊的背景前,一个带着橙黄色头巾的女性,在刺眼的阳光前眯着眼睛兀自微笑。尘土在身后飘扬,她的背后是否有族人正在打起节奏歌唱?她的衣服是自己缝制的吗?橙黄色、玫瑰红和青色的色块,粗略地组成她身上的几个色块;在这些色块之间,一张粗糙的面孔浮现,视线深邃,好像看不到摄像机的存在,恰如这部电影,在非洲上千年静态的历史中,摄像机偶然闯入,对准一个平凡而典型的非洲女性,试图从她的身上挖掘出末代部落的骄傲和卑微,现代的在场看似击溃了口述传统,没人再谈论季节、储水地和天上的众神;可是,在镜头眺望不到的遥远角落,在玉米面、现代国家和工业化入侵不到的地方,人们的视线或许永远会越过我们的凝视,抵达千万年前的荒原。

N!ai, The Story of a !Kung Woman

source: Documentary Educational Resource

作为有关 !Kung 族的人类学研究开拓者 Lorna Marshall 的儿子,John Marshall 一生拍摄了十多部纪录片,80年代正是 John Marshall 决定抛弃自己曾经对非洲的浪漫主义叙事,转而展现 !Kung 族人真正生活境况的重要时间节点。此前,与非洲传统社会有关的人类学纪录片往往以男性视角呈现战争、狩猎和社会结构,而本片开创性地从一个特定女性的视角讲述了现代化和女性主义。时间跨度 27 年的影像串联起 N!ai 不经雕琢的性格和骄傲又悲伤的命运,展示了 !Kung 族的生活,以及这种生活在白人和民族国家到来之后发生的变化。它不光是民族志,也是个人史。

1950 年代的 N!ai

source: Documentary Educational Resource

这部电影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镜头是 N!ai 从中年到青年的剪接,近三十年的时间跨度,变与不变都坦诚地展现在观众眼前。生于部落的 N!ai,对未来将要面对的现代文明毫无准备和理解,然而,在被动的接受之外,N!ai 近乎是本能地追求被我们视为进步的思想,例如女性主义。在 !Kung 族人的传统社会中,早婚是极为正常的现象,孩子们往往在很小的年纪就被指定了配偶,N!ai 也不例外地很早就成为了 /Gunda 的妻子。然而,上千年的传统并不会带来无条件的服从,N!ai 对 /Gunda 的母亲表示不满,拒绝和他亲密接触,她害怕成为女人,害怕生育,害怕 她的丈夫。她通过另外选择配偶来反抗被剥夺的权利。“I did not choose him myself”。

我时常好奇,在现代中国之前,传统社会中也普遍存在类似的习俗,在多大程度上存在对包办婚姻的反抗?祝英台借助神力羽化成蝶(这意味着她得到了上天的支持),《牡丹亭》更是让杜丽娘被地府判官和杜宝左右。究竟是 19 世纪的现代思潮让五四运动前后的人们开始大举反抗包办婚姻(可是我们知道的更多是男性视角的消极反抗,最终依旧由女性承担了不幸),还是这种不满早已如暗流涌动在那些不知「现代」为何物的时间里?如果说,反对女性主义的人认为女性主义是某种被包装了的邪恶势力的迫害和叨扰的话,N!ai 的故事让我有了找到答案的线索,她的故事不仅仅发生在遥远的大陆上,也发生在人类历史的每个角落。

John Marshall 力图全方位地表现 N!ai 的生活。他不仅仅展示了 N!ai 的婚姻,尽管这是本片最亲密和私人的部分。通过 N!ai 所在部落的变迁,也展示了外来秩序对本土社会的破坏。在看到部落成员之间的相互攻击、诽谤,N!ai 和她的族人之间对金钱的渴望和无所适从,我总会为文明转折点所暴露的人性感到悲伤。John Marshall 在片中大胆地展示了自己的存在对部落造成的负面影响,N!ai 自述 “人们的确因为我为包括你在内的白人工作而对我大喊大叫”;在另一处, John Marshall 团队导致了族人借故攻击 N!ai 的女儿。有趣的是,本片无意间拍到了 1980 年《上帝也疯狂》的片场幕后,恰巧揭示出《上帝也疯狂》所描绘的非洲,是一个白人想象出来的,浪漫化的非洲,而这样的印象并不罕见。最终,这个屡次调整、令人尴尬的桥段还是被消了音当作电影演职人员名单的背景。

一些补充知识

欧美对 !Kung 族的研究大约始于 50 年代前后,一批学者发表了有关 !Kung 族和布须曼人的语言、生活、社会制度等研究,其中,Marshall 家族占据了重要地位,另外,1967-1969 年期间哈佛大学的 Kalahari expedition 的学者们也延续了 !Kung 族在欧美人类学界的研究。1976 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同时出版了 Lorna Marshall 的《The !Kung of Nyae Nyae》和 Richard Lee 以及 Irven DeVore 编纂的《Kalahari Hunter-Gatherers》。1981 年 Marjorie Shostak 的 《Nisa-The life and words of a !Kung woman》将视角聚焦在了 Kakahari 沙漠北部边缘的 Zhun/twasi 部落中的女性 Nisa 身上,Marjorie 带着对女性主义运动的思考(在她到达非洲时,女性主义运动正在席卷西方社会)来到 Kakahari 沙漠,试图从 Nisa 身上找到答案。从这个角度来说,西方对 !Kung 族的研究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浓重的女性主义的印记。除了这些文献之外,John Marshall 等人制作的记录片素材可以作为了解 !Kung 族人的一个重要窗口。

下面大概介绍几个在译制过程中稍作了解过的几个知识点,帮助大家形成一个更清晰的有关 !Kung 族的整体印象。

!Kung 族的季节观

!Kung 族人的季节观与环境和食物密切相关。在地理学上,Kalahari 沙漠所在的地区大约是半干旱和干旱的气候,因此,第一场雨的到来对于当地生态和食物的生产来说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节点。他们把一年分为五个季节 !huma,bara,≠tobe,!gum 和 !ga。!huma (the Spring Rains) 开始于西历每年 10 月的第一场雨;bara (the Main Summer Rains) 大概在西历每年 12 月到 3 月期间,在这个季节,夏季常见的食物开始出现;≠tobe (Autumn) 始于雨季的末尾,到夜间温度突然下降的初冬;!gum (Winter) 指的是西历每年 5 月到 8 月的干旱的冬天;!ga (Spring) 从气温突然升高的西历每年 8 月末到初雨来临的 10 月或 11 月。

农业和牧业的引进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Kung 族是狩猎采集的民族,在白人到来之前,他们并未掌握农业和牧业所需要的技巧。他们的食物来源主要是果实和狩猎的猎物。1959年,南非第一任布须曼人事务专员 Claude McIntyre 在布须曼人中推广以放牧和种植花园为生的新生活,说服了附近几个部落来楚姆奎加入他的计划,其中就包括 ≠Toma 为首的 N!ai 所在的部落,计划的内容包括给部落分配山羊以及被称为 “mealie land” 的种植园,用来种植玉米面的原料。

据 John Marshall 所述,几个部落之所以选择加入 McIntyre 的计划,是因为他们也意识到自己的狩猎采集生活无法继续下去。一方面,数十年来和班图人的交易让他们十分害怕因此被人掌控;另一方面,他们也意识到放牧和农业的重要性以及对民族尊严的意义。 !Kung 族的传说讲述了在上帝组织的一次拔河中,San 族人拿到了牛皮制作的一端, !Kung 族人拿到的则是粗草一端,于是,San 族人获得了放牧和农业的技术,而 !Kung 族人除了草什么也没得到。 John Marshall 表示,曾有一个 !Kung 族人告诉他,假如再来一次的话,他们一定会选择更好的那一端。

1960 年 - 1965 年,!Kung 族人的 4 个部落来到了楚姆奎,他们开始修建自己的 garden (可以理解为种植蔬菜的农场),此后尽管政策多变,但 !Kung 族人在楚姆奎的人口保持增加的趋势,他们也部分接受了这种农牧结合的生活。

1970年前,楚姆奎的边界并未被当局划定。1970年后,作为南非政府种族隔离政策的一部分,楚姆奎被命名为 “Bushmanland” 并且划定了明确的边界,一些水草丰美的土地被划在范围之外。因此这里变得日益拥挤,而人口却依旧迅速增加,农业资源日益紧张。

营地分布 mapping

!Kung 族人一年中需要多次迁徙,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生态环境的变化,以及其导致的食物和水源分布的变化。其中水源的分布尤为重要。从下面的表格可以看出,!Kung 族人的迁徙是十分频繁的,并且,部落之间的空间并不互斥,也没有领地的概念。在雨季到来之前,他们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许久,1 月 27 日的初雨拉开了春季的序幕,从此之后,他们的迁徙变得相当频繁。

1968 年 1 月到 7 月之间 Dobe 部落的迁徙路线

source: Richard B.L., Irven D. Kalahari Hunter-Gatherers Studies of the !Kung San and Their Neighbors.

下面的 mapping 更清晰地展示出 !Kung 族人营地的分布和水源以及主要的食物来源的关系。在狩猎时,如果男人们发现了远处的大型猎物,整个部落可能会迁移到更近的地方,当然,前提依旧是保证水源的供应。通常,他们也会不断回到之前去过的地点,或者去拜访其他族人,或者带上之前脱队的部落同伴,又或者是和附近的班图人交易物资。

Dobe 部落的扎营地分布以及旅行路线

source: Richard B.L., Irven D. Kalahari Hunter-Gatherers Studies of the !Kung San and Their Neighbors.

下图则是同一个部落内的个体的分布位置。 这里恰好也标记出了 N!ai 的位置,她居住在 ≠Toma 和 Hwan//a 的旁边。每个茅屋间隔大约 4 米,范围内通常居住的是核心家庭,其他的家庭则通常位于圆环外侧。

部落内的位置 mapping

source: Richard B.L., Irven D. Kalahari Hunter-Gatherers Studies of the !Kung San and Their Neighbors.

营地内有两类空间:(1)营地中心共享的空地;(2)家庭空间,包括房屋、灶台以及其周围的空间。而对于个人来说,她/他可以使用的则有三种空间:(1)属于她/他的家庭空间;(2)属于其他家庭的家庭空间;(3)共享空间。下图可以看到,共享空间是不能被个人占用的。

行为和空间的关系

source: Richard B.L., Irven D. Kalahari Hunter-Gatherers Studies of the !Kung San and Their Neighbors.

结语

写到这里,总觉得隔靴搔痒,对于这部影片和它背后的非洲,我了解的始终太少。尽管期待未来可能的抵达,却也在怀疑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建立了一种浪漫化的臆想。我始终很难为非洲建立起一个具体而个人的形象,是的,Marcus Garvey 写下的那句 “Hail, United States of Africa-free!” 所高呼的泛非主义让人着迷,而遍布非洲的奇妙城市、本土音乐、自然的鬼斧神工,都展示着这片人类起源大陆的复杂和丰度,以及一种无法抹去的错位感。

「To future generations of San in a Free Africa」,这是《Kalahari Hunter-Gathers》一书的寄语,希望这样的梦想终究可以实现。

另外,为片中出现的 27 处黑屏画面致歉。我们很清楚这对纪录片观感带来的影响,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断地修改遮蔽的方式和位置之后,这也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少妥协的版本。在开始译制时,我们万万没想到,上载成片会成为最耗时的一个环节。最后的结果甚至像个寓言故事,讲述部落生活的前半部分几乎成为了广播剧,反而是 !Kung 族被迫加入现代化的狂欢——族人们因此穿上了衣服——的后半部分,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浪漫的、传统的婚嫁狩猎隐于幕后,狂躁的、错位的争吵和被利用,慢行于台前。

在这个过程中,和平台的拉锯战偶尔有一种猜谜的快乐,揣测屏幕那端的想法。在觉得好笑的同时,也值得思考很多,关于 N!ai、关于 John Marshall、关于我们。

参考文献

[1] Richard, B.L., Irven, D.(1976). Kalahari Hunter-Gathers - Studies of the !Kung San and Their Neighbor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 Marjorie, S.(1981). Nisa - The Life and Words of a !Kung Woma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3] DER. Film Guide for N!ai, the Story of a !Kung Woman

[4] Nancy, H.(2010). Life Histories of the Dobe !Kung - Food, Fatness, and Well-being Over the Life-spa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5] Patrick, D. Ju|‘Hoan Grammar.

[6] Lorna, M.(1959). Marriage among !Kung Bushmen. Africa: Journal of the International African Institute, Vol. 29, No. 4 (Oct., 1959), pp.335-365